偶然间读到Deirdre Nansen McCloskey的《经济写作》（Economical Writing），一百多页的小册子，写得有趣。书中谈到的写作哲学和原则，不只适用于经济学，也适用于所有社会科学学科。

作者是一位跨界学者，在经济学、经济史和修辞学方面都造诣颇深，对经济学学科亦有独到的反思。她曾做过变性手术，由男变女，独具个性。

虽然讲的是学术写作，其实对学者面向公众的写作更有启发。十多年的老书，似没有中文版。我选择书中精彩的内容翻译如下，顺序有调整，部分地方有改动。若有兴趣，不妨读读英文原版。

说普通人听得懂的语言

• 经济学喜欢令人费解的理论语言。这令人沮丧，没有什么科学的进步诞生于黑板游戏之中。一个年轻的经济学家为了表明她掌握了这种游戏，宁愿牺牲表达的关联和明晰，结果就是华而不实的陈词滥调。讲套利的完备性，她会这么说：“有两个城市A和B，对一项资产X进行交易。如果X的价格在市场A和市场B中相等，那么这种套利就被称为是完备的”。但在清晰的叙述里，理论的特征并不会引起读者注意：“纽约和伦敦都在交易太平洋债券，两个地方价格一样么？

• 编码者喜欢用“大词”来显示科学家或学者的姿态，这令人同情：科学性和学术性不是来自修辞，而是观点本身的质量。简单的词语通过日常的使用，带来了具体感，而现在的学者从希腊和拉丁语中舶来的复杂词汇则做不到。“在空间上，地理性和文化的因素将增长局限于特定的区域”，用大白话说就是，“一个地方一旦贫穷，就会一直贫穷下去”。

• 很多经济学术语背后的思想并不复杂，经济学家甚至都忘了那是专业术语。“即时反应”指的是“人们现在正做的事”；“复杂的滞后效应”指的是“很多他们之后会做的事”；“中期变化”就是“变化”，如果经济学家能把事情想得更简单，或许会讲得更清楚。“时间不一致性”问题其实就是人们改变想法的经济学，“委托代理”问题其实就是雇工的经济学。

选择合适的身份

• 写作语气如何、明晰与否都取决于是否选择并且认准一个合适的隐含作者身份，就是在写作时所扮演的角色。是热情的学生，认真的科学家，理性温和的老手，天才，教授，还是轻松的记者。一篇成功的文章，作者所扮演的角色能为读者所接受。写作是一场戏，作者要选择自己的角色，选择不可避免。扮演的角色与真实的你越接近，你的文章越有说服力。但是你不能“只做自己”，写作和教育和社会生活一样，是一场表演。

• “舞台恐惧症”让经济学家滥用了自大无知的科学家的角色。我同情他们，真应该帮助他们克服恐惧。C.Wright Mills’ 有关社会学写作的论述同样适用于经济学和其他写作：“我认为，晦涩难懂与学科内容的复杂性无关，也与思想是否深刻无关。大多是因为作者没有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因为美国的很多学术写作者）感觉到他们缺乏社会地位，这让他们更多的关注自己的地位，而非如何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正在写的内容上……对地位的渴望是学者们无知的原因之一……为了克服这种刻板的文风，你首先要克服装摸做样的学究气。比起使用简单的语法和词汇，回答下面几个问题更重要：（1）这个学科究竟有多么困难、多复杂？（2）我写作的时候到底把自己置于什么地位？（3）我试图写给谁看？ 换句话说，不自信糟蹋了学术写作。

• 向聪明的观众通俗地解释马尔萨斯的人口模型或是理性预期模型并不是难事，只要他们操点儿心。一篇学生论文或是期刊论文的读者当然足够聪明，足够认真。总而言之，能否写得简单易懂是作者的决定。不要试图让那些已经理解你观点的人印象深刻，试着用合理的语气，说给那些现在还不理解的人听。你的室友就是个好的观众，或者是你的教授。他们都不会不懂装懂。

避免陈词滥调

• 在讲述撰写书评的艺术时，Jacques Barzun 和 Henry Graff 指出：“开篇陈述会把读者从她在知识世界里所处的位置，带到将要评论的作品之中。” 在新闻写作中这叫作“钩”。一篇试图阐释垄断会降低收入的论文不妨这样开头：“到目前为止，每个经济学家都知道垄断不会大幅地降低收入（这是假想读者在知识中所处的位置），看起来他们都错了（然后带着读者进入要评论的内容）。”如果作者开头就是：“这篇论文讨论的是垄断对收入影响的证据“，再被接下来枯燥的内容刺激一下，读者就有冲动停止阅读。

• 在很多论文里还有另一种陈词滥调，就是有关“背景”的叙述。“背景”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就是把那些收集到但后来发现与主题并不相关的材料堆砌在文中。不用它们像是耻辱，毕竟它们都增加了文章的重量。求你别这样。如果你读了很多，对你开始的问题思考了很多，那就逐个提出问题，然后解答它们，你会找到很多能说的内容。如果你读得不够，对问题思考得不够深入，你就会没话说。你哄不了任何人。

• 避免“序曲”，不要故意总结你已经说过的东西。在重复之前，请道歉（如我之前说过的；或者，再一次）。你要是不道歉，读者会以为你没有意识到重复，会认为你没有很好地思考过文章的组织安排。他们是对的，记着，你花了几天时间写出来的文章别人要在半个小时内读完，你必须快速地阅读你的文章，获得作为读者的阅读体验，并且提升它。

• 希望被读懂的写作者不会把自己的文章乱七八糟地揉成一团，他会费心地思考文章的安排。如果你愿意，写完后再加东西，尤其是哪些在论证之前带有宣言性质的句子，就像此处的句子。即使没有题目，你的文章读起来也理应清楚顺畅。

你可以更幽默

• 风趣弥补了观点的倾向性，就像记者H.L Mencken和经济学家George Stigler 在他们的写作生涯中那样。适度羞怯，放下自我否定的夸张，四两拨千斤，这些都让Menchken对于暴政的指控和Stigler对于官僚主义的批评显得不那么乏味。只因为他们的观点如此幽默地表达出来，读者给了他们更多空间。

• 不论是来自学生还是教授，大多数学术文章都可以更幽默。针对样本大小开个自嘲的玩笑无妨文章的科学性，机智地指出观点对立方的逻辑漏洞也不会让你显得不够严谨。对一位读到第五十四篇论文的评分者，一个双关语带来的愉悦是不言而喻的。三流的学者和学生才会担心他们出于尊严而坚持的学者姿态。诺贝尔经济学获得者索罗谈到过学术文章的气质：“个性在学术期刊中被根除了，原因是它被认为是“不科学的”。一个作者是在提出一个假设，验证假设，证明公理，而不是说服读者这是思考X的一个更好的方式。如果把经济学视作一种组织思想和对认知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对物理学拙劣的模仿，经济学写作会变得更好。”

要具体，不要抽象

• 做到明确具体，“非凡农庄”比面包好，面包比商品要好，商品要比X要好。拙劣的经济学写作者常常使用抽象的词语，因为他们怕自己要陈述的事实太平凡，和官僚无异。大部分时候，他们通过抽象代表普遍性，他们不相信普通读者会认为“非凡农庄”能代表所有商品，或者是“船只”能代表所有资本。恰恰和大多数经济学家所认为的相反，对于读者而言，从抽象落地为具体，要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难得多。大多数经济学语言读起来就像是一堆代码：“％&＊marginal ##$$process of &%#@#$%! structure”.

• 专业的经济学家都成了解码机。在一篇有关澳大利亚的论文中，”绵羊和小麦“完全可以代替“自然资源导向的出口”。在一篇有关经济史的论文中，“西班牙物价上升，随后珍宝被发现”完全可以替代“西班牙的价格革命早于财宝的流入。”写作应该让事物清晰，而非把文字变成抽象的代码。

清楚地表达并享受其中

• 清楚明确的表达是一个社会层面的事情，而不是作者一厢情愿。读者和消费者一样，就是上帝。如果他们认为你讲的不清楚，那就是，定义上说也是如此，别争论。Karl Popper这位颇具风度广受欢迎的哲学家曾说：“面对说我写得不清楚的指控，我学会从不去争辩，必须重写……我写作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想像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后，随时指出不清楚的地方。”

• 表达清楚意味着直达主题。拙劣的写作让你每个句子都用困惑将你打断，将你推到不相关的方向上去，偏离主题，产生一个接一个令人恼火的问题：到底在说什么？这与几分钟前内容有何关系？说法怎么变了？你不停地迷失自我。拙劣的写作让阅读迟滞。

控制你的语气

• 写作的语气和说话的语气是一样的，从中体现出的是你的个性。学生最好在他的写作中更多地展现他们自己。大学老师大多热爱学生，所以不必担心，做好自己，不卑不亢。这些话对教授也适用，请放松，放下科学家的面具，你会受到欢迎的。

• 最大的错误是表示不满，阅读就像是一场派对，如果你对别人大喊大叫，别人会甩手而去。请避免谩骂。“这完全没有道理”、“这观点毫无依据”、“这个假设是做梦”、这些有趣的说法若是作为对政治和知识热情的表达令人满意，却会引起大多数读者的怀疑：作者的观点需要情绪才能克服其弱点。亚当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论》中说，作者对弱智表示愤怒，只会引起读者对弱智的同情，这使你的愤怒适得其反。

• 语气是通过副词表达出来，副词增加了动词和形容词的情感冲击力。避免“非常”，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常”的。“绝对地”、“完全地”之类的词都是一样，凡事不绝对。这么论述是虚假的强调语气。“确实地”也常常被滥用，叫喊不是好的说话方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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