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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热爱一个东西,却看着它发展成你不大喜欢的样子时,你其实有点不甘。作为一个经济学专业的学生和经济学的资深票友,我对这门学科就是这种感情。所以,当你觉得我在批评经济学的时候,其实是在表达我独特的爱而已,这是一场“私人恩怨”。
 
在美国读书的第一个学期,我选了一门政治经济学的研讨课,一个字总结这门课的主要任务,就是“读”。我们从亚当斯密读到马歇尔,从庇古读到科斯,从马克思读到哈耶克,从凯恩斯读到弗里德曼。这门课的阅读任务每周大约二百多页。全班只有五个人,每周讨论。研讨课的议题很多,有政府和市场的古老争论,有货币起源和价值理论,有产权理论和新制度经济学,搭便车和公共地悲剧,宏观经济思想的争鸣,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还有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很多有趣议题,最后一课则落脚到围绕金融危机的争论。
 
要想很好地消化这门课的内容并不容易,我每周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各种阅读材料中。但回头看来,这门课却又让我十分愉悦,收获颇丰,它让我第一次有机会系统地思考许多政治经济学的经典命题,也让我对经济思想史的脉络有所把握。在美国两年的学习中,这门课也许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门。
 
不过,略微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样一门课不会出现在经济系的课堂上,事实上,这是一门政治系的课。
 
如果你跟今天经济系的同学聊斯密、庇古、马歇尔,不少人是不会太感兴趣的,这些人的理论都太久远。如果跟他们聊马克思、凯恩斯,他们可能也不会太感冒。熊彼特啥的则要彻底被遗忘了。他们或许会告诉你,那是浪费时间,不如多上一门数学课和方法论来得实在。如果你还纠缠在这些哲学层面的争论,那你不像是经济系的学生。我觉得我有些异类,不过也庆幸自己选课较为自由,所以我就在政治系和经济系乃至社会学系之间跑。
 
如果你对历史太感兴趣,你也不像是学经济的。阳光底下无新事,对真实世界经济现象的关怀本来是没法和对历史的关怀分得开的,而且对经济史的了解对我学习经济学、理解当下的经济世界启发颇多。货币起源、国家兴衰,现代金融兴起、财政货币体系的演变,这些题目实际上与今天的经济世界息息相关。
 
但历史在经济学中也总是被冷落的。我们在讨论眼前的金融危机时,没几个人会说,历史上大大小小的金融危机有几百次,经济学家也不大可能会告诉你,十六世纪荷兰的郁金香泡沫和今天的今天的股市泡沫其实很相似。当我们在评论欧洲财政和货币体系安排的时候,很少人会意识到今天的欧洲与二百年前刚建国立宪的美国可以做个类比。还有,宋朝的通胀、1948年国统区的通胀和今天的通胀其实并不一定有那么不同。
 
经济学是一门不断向前看的学科,经济学家可能觉得,历史已经被浓缩在当下的理论和现实中,因此没有必要再去回顾冗长繁杂的历史细节。或者很多人觉得,时代在变,经济世界在变,今天跟过去压根不一样。而且对于追求科学、严谨的经济学来讲,历史是多么主观的东西,谁说谁有理,又没个简单结论,没必要浪费时间。虽然诺贝尔奖会偶尔颁发给经济史的研究者,但这件事情最后一次发生还是1993年,道格拉斯·诺斯和罗伯特·福格尔两位因为经济史研究获奖。如果你从经济系博士毕业,你完全可以对历史一无所知,除非你研究这个。
 
对故事太感兴趣,你也不太像是学经济学的。经济学习惯高度抽象,喜欢用数据说话,你要是喜欢讲故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不是经济学的方式,太不严谨。写一篇论文,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就可以完成,还需要一台电脑,一个能处理数据的软件,如果你像社会学家一样搞搞田野调查,甚至搞个个例访谈,你肯定是个异类。经济学在以科学家的方式要求自己,你得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科学一点。有人讽刺说,把一篇经济学论文的研究对象从一个国家换成另一个国家,只需要把文中的国家名改了就好。
 
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也让人不那么舒服。经济学研究大部分时候都开始于简单个体行为假设,然后告诉你,这只是一个假设,别太当真。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你要是纠缠于人行为本身的复杂,对理解“人”本身兴趣太大,你也会是非主流。可是那个全能、理性、冷冰冰的、效用最大化的人,对我而言,不够丰满,有些遥远,而且真正的关键是,我不觉得它足以解释诸多经济现象。
 
当然,经济学内部并非没有分歧,也不是顽固不化,也在自我调适。最近十多年,行为经济学兴起了,这是经济学内部第一次正式地反思这一假设的问题,前年的诺贝尔奖也颁发给了研究市场非理性的经济学家罗伯特 · 席勒。一如即往,经济学打算用足够科学的方法揭示人行为和认知与简单的理性人假设有何不同,有限理性、认知偏差、选择性接受、模式化认知、直觉思维这些概念都在今天被行为经济学家不断提起,但坦白讲,在行为经济学家“发现”这些人性特征之前,我们早就懂了。研究归研究,可理解人性的复杂,不是靠控制实验,无非是回归人性的基本常识。
 
至于如何用这些东西来解释经济现象,经济学家才刚刚起步。这些不符合假设的人性特征常常被简单地归类为非理性或是行为和认知缺陷,理性人不再是一个假设,还变成了评价标准。但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一些看似缺陷的行为特征,实则或许是合理的演化结果,这个时候演化博弈的思想就变的十分重要,理解这些问题,需要一种更加宽泛的视角,不借鉴其他学科的成果是不行的。不过,经济学似乎比较高傲,不大喜欢听其他学科怎么说。
 
许多批评者把经济学的“堕落”归因于经济学数学化,抽象的数理模型似乎成了经济学脱离现实的罪魁祸首,但在这一点上,我的态度有不同。经济学数学化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数学是一门逻辑内恰的语言,关键是如何来用。忘了哪位评论家曾说:“一个大脑不可能同时对数学和历史产生兴趣,”但是我的经历告诉我,二者并非不能和谐共处,只是做到这一点需要许多额外的努力。如果说一定要抱怨经济学滥用数学,那是因为学经济学的人和经济学研究者把经济学搞成了这个样子。
 
除此之外,我跟经济学还有很多“私人恩怨”。学习经济学的过程是一场恋爱,这场恋爱有爱也有恨,但我在这个过程中学着与它和谐相处。我觉得对经济学有批判性的思考在目前已然不易,但是除了批判性的思考,我们还需要一种特立独行的进取精神,避免盲崇,而是去真正地弥补经济学范式的不足。最重要的,是对现实世界保持开放的胸怀和好奇心。对人性和外部世界的复杂保持一份谦卑,无论什么学科,什么理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更好地生活,成为更好的人。
 
注:关注我的个人微信公号:wangtao_corn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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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

王韬

39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康奈尔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兴趣为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关心广义的政治经济议题,独立博客政见CNpolitics观察员,个人微信公号:wangtao_corn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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